三人行了一段路,孤焰但觉背后冰湿,一回头却见尹无艳泪水潸潸、爱怜无限地凝注着自己,丝毫不在乎将要见到灭魂,那样的眼神令孤焰心中一震,自己双眼为何会生得与她十分相像?
其实不只眼睛,他五官依稀都有母亲清冷秀绝的模样,才令刑无任见之又喜又恨,起了收藏心,又在看出他是幽鬿与尹无艳之子时,妒火中烧,辱骂他是杂孽。
孤焰想起父亲教尹无艳琴曲时,曾说是娘亲所遗留,梦尘怎么也不愿相认,五失从前曾说他身上有正邪两道魂魄,其实就是人魔两魂,万般缘由令他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!
他心中一片冰凉,强自压抑几欲爆发的情绪,放下尹无艳,冷声问道:“你为什么不认我?”
尹无艳像受了惊吓,嘶叫道:“我不是你娘亲!我不是!我怎会是你娘亲?我不是!”
孤焰见她惊慌否认,心中越加肯定也越加害怕,又问道:“你究竟瞒着我什么?”
尹无艳一股劲地想道:“我不能再害他,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承认……”就厉斥道:“谁会有你这样的孩儿?你别自作多情,快带我去见灭魂!”
她泪水如泉坠落,却拼命忍抑,全身竟都抽搐起来。
剎那间,孤焰已经明白自己的一生竟是由谎言所堆砌,是不容于他所深爱的魔界,从前对灭魂的怜悯如此可笑!
他忍不住激动道:“你为什么抛弃我?把我换了给别人,直到现在也不愿承认我?你真觉得我是人魔杂孽、是耻辱吗?还是我只是你三无派和魔界争斗的棋子?你叛夫弃子、背叛师门又背叛魔界,你……!”
他心口一痛,几乎窒息的跌坐在地。
尹无艳和梦初见他脸色苍白如死,同时惊叫出声,尹无艳关切问道:“你怎么了?”
孤焰摀住心口,抬头冷笑道:“你又何必假惺惺地在意我的死活?”
他想起身却又摔跌在地,梦初赶紧相扶,叫道:“焰哥哥,你噬心发作了!你别再伤心……”
她抱着孤焰几乎哭了出来,对尹无艳叫道:“你不知道他从小受噬心折磨,不能伤心吗?婆婆不是我亲娘,尚且十分疼惜我,你为什么这样待他?”
“噬心”二字宛如雷轰电殛地闪过尹无艳心底,陡然间,她似迷糊又逐渐清晰起来,脑海中只映着一个森冷人影:“若不是他……若不是他……谁又能在魔界一手遮天交换了他们!可……为什么?”
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、不停扩大,令她颤抖得更加厉害,她知道那个人必有很大的图谋,不禁在心中哭求:“老天爷啊,我从来不相信祢,可此刻我只能祈求祢,求祢救救我可怜的孩子,我一条贱命原不足惜……”
孤焰借着虚境练就了残天八阕,噬心症实已到了最严重的地步,稍一不慎就要丧命,他直觉到有惊涛骇浪就要卷灭自己,却无法猜出是什么事情。
他见梦初万分焦急不舍,一时镇静下来,想道:“为了梦儿,我一定要好好活着,不能随意动气伤心。这女人早就不认我,我不是好好活到现在,又何必向她乞怜?魔界容不下我和梦儿,正好完遂我俩退隐之愿,从此逍遥快活,再无牵挂!”
就拉了梦初的手,道:“梦儿,我们走!我再不想见到她!”
尹无艳望着两人离去,心中万分凄苦:“你父君是我唯一的男人,当年漫漫战火里,有多少佼佼俊才、英雄人物绽放着光华,我却只看见了他,年轻气傲的我告诉自己,只有他这样的人物才配得上我尹无艳,师父要我亲近他,我虽是被迫,心里却是愿意的……
可是再多的深情恩爱也比不上魔主的宏图野心,我只能忍痛背叛他,才令我们一家三口走到了这地步……孩子,我从未好好照顾你,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,只要我不在了,再没有人可以拿你的身世做文章……”
当年她虽然为了天下叛离魔界,但心中对情郎的爱意却未曾改变,甚至在生死边缘时,刑无任曾拿利剑相逼,她宁可一死,也不愿违背己心。
所以她骄傲地跳下悬崖,没有半点退缩犹豫,但望着孤焰转身离去的剎那,她心底深埋已久的后悔蓦地冲涌了出来,竟是如此深刻而痛苦!
当年围绕在身边的众多男子,倘若她愿意任选一人,都不会带给这孩子如此惨烈的折磨,可她终究自私地顾全了他的一切,却舍弃了亲情。
如果一切可以重来,她再也不会仰望骄世英雄,宁可选择一个最平凡却深爱妻儿的男子……
孤焰越走越是不安,只觉得前路像一团迷雾,自己每陷一步,都像要坠下万丈深渊,忍不住又带了梦初回头寻找尹无艳,想把事情问明白,却见她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,竟已自尽身亡!
孤焰顿然明白母亲一定有深切的苦衷,才会如此决绝,直到最后一刻,母子俩都不得相认,他不禁万分懊悔伤痛:“你究竟瞒我什么?我已经长大了,又学了一身本事,难道不能跟你一起承担?我宁愿跟着你受世人唾弃、追杀,也要唤你一声娘亲,你为什么宁死也不肯承认我?”
他抱着尹无艳冰凉的尸身,但觉胸口揪绞成团,噬心将要发作,更有一股恐惧从心底深处漫延出来,仿佛化成无边无际的黑暗将要吞噬自己,因为他也已经想到能轻易交换魔君之子却不被拆穿者,必有崇高的地位、极深的权谋,甚至是自己深深信赖之人,这样的身份在魔界不出二个!
他探手入怀急想拿“醉生梦露”,偏偏离开魔界已久,这缓解之药早已用完,他委顿在地、颤声说道:“梦儿,我很痛苦,你往前走半里路,左弯百步再右转半里路,那儿有一户竹篱人家,你为我讨一点水来。”
梦初不疑有他,赶紧依言前去,孤焰望着她消失的身影,不舍地想道:“梦儿,我噬心症已到最后一刻,这一关无论如何是过不去了,你到湘竹居就会有人照顾,对不起……”
他心中感伤,身子就更加痛苦,实已到了垂死边缘,在忍痛埋葬母亲之后就远远离开,躲到极偏僻的一处竹丛里,不让梦初回头寻见自己。
梦初担心孤焰病危,急急赶路,心中却越来越害怕,即使她从前曾经离开,也没有这么害怕,怕自己不能见他最后一面,未到半里路忍不住又折了回来,果然不见孤焰,只有血迹斑斑,她惊惶地在满山翠竹里不停寻找、声声呼唤,几度跌倒又踉跄起身,直奔了一日一夜,怎么也寻不见那白衫身影,她再也不支地颓软坐倒,茫然地望着漫天漫地的翠海波涛。
她从前虽受禁锢,总有魔界安稳保护,从未如此孤单无助,直到这一刻才发觉心中的回忆全是他,只等候着他、依恋着他,如果失去了这个从小依偎的男子,天地将变得苍白荒芜,竟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存在,又该何去何从。
忽然间,竹丛里里传来极轻微的闷哼声音,她赶紧起身寻了过去,终于见到一个绻缩在地上挣扎的人影。
她从未见过孤焰噬心发作的情况,只觉得惊心动魄、万分惨烈,一时怔然木立:“太可怜了!他从小就是这样受折磨的吗?我从来都不知道,灭魂哥哥说得不错……”
她呆望半晌,才奔去抱住孤焰,痛哭道:“焰哥哥,我救你!我可以救你!”